與當下中國奉行“短平快”商業手法不同的是，日本企業所呈現的是一種看似陳舊，實則彌久恒新的價值觀。當前的日本已很少出現中國式的創富神話，但不浮躁、扎扎實實點滴進步的品質之可貴，恐怕要等到中國企業和中國經濟再成熟些之后終會理解。

　　上月底，在中歐商學院家族傳承研究中心、日本野村綜研的協助下，筆者參與策劃了“中國企業家-日本商業智慧之旅”。正如其名，此行主要目的是探尋日本商業智慧。從企劃到結束，頗費周折。但在短短的一周(11/24-12/1)內，近20名到訪企業家得到的刺激和啟發之多，超出了每個人的預期。

　　為什么要去日本

　　“為什么要去日本？”這是策劃初期遭遇的第一個最直接的問題。在招募階段，主辦方的朋友感嘆，“與組織中國企業家去以色列、歐洲、美國相比，動員去日本的難度更大，因為很多企業家對日本不以為然。”

　　然而，“你喜不喜歡日本是一回事，日本值不值得學習是另外一回事。作為轉型成功的東方國家，日本是很值得學習的。”王石的這句話仍值得每位中國人細細品味。

　　的確，在某些因素影響下，我們越來越難以正視日本。但如果詳加比較便知，與成熟經濟體日本相比，中國還差距甚遠，也就是這樣一個面積只有中國1/25、人口只有中國1/10的“小日本”，在過去三四十年始終保持了全球第二。

　　當國內所謂“中國崛起”、“日本失去”的聒噪甚囂塵上時，我熟悉的一位駐日中國外交官的感慨恐怕更值得深思，他說：“日本是未衰先躁，我們中國則是未富先驕、未強先傲。”

　　“為什么要去日本？”對此疑問的解答恐怕一言難盡。我認為，之所以仍需要去關注日本，不僅僅是因為日本的商業和經濟、以及整個社會建設比中國更成熟更完善，更重要的是日本與中國看上去相似實際上大為不同。

　　單拿所謂的高增長而言，日本在這一時期催生了一批實力雄厚的企業，它們基本上是依靠技術上的精益求精、而非壟斷資源制勝。在日本的這些現代企業中，存在異常多的百年老店，既有三菱、住友、花王等體量龐大的跨國集團，也有許多家庭作坊式的專業技術小企業。

　　此外，與當下中國奉行“短平快”商業手法不同的是，日本企業所呈現的是一種看似陳舊，實則彌久恒新的價值觀。當前的日本已很少出現中國式的創富神話，但不浮躁、扎扎實實點滴進步的品質之可貴，恐怕要等到中國企業和中國經濟再成熟些之后終會理解。

　　更進一步而言，不是日本有多獨特，而是“我們”變了，與當下中國相比，日本顯然在方方面面都更好地繼承著東方傳統和東方智慧，日本更像“曾經的我們”。探尋日本，某種意義上說就是要找回曾經的我們。

　　去日本看哪些企業？

　　“去日本看哪些企業？”有企業家提出想去拜訪優衣庫，因為這家公司憑借高超的商業手法迅速實現了全球擴張。但經過反復考慮，最終選定的是富士膠片、野村綜研、可果美、日本7-Eleven(7&i控股子公司)、夏普、京瓷、塚本集團等7家日企，因為它們更能代表日系經營的主流。

　　這一選定最初遭到了異議，比如，出現了“富士膠片公司已經風光不再、差不多過時了吧？有看的必要嗎？”、“夏普已經奄奄一息了，去不去都行吧？”、“塚本集團是做什么的？”等疑問。

　　然而，這某種意義上也代表著中國對日企的理解尚且粗淺、匱乏。比如，“風光不再”的富士膠片，其最大的競爭對手——柯達雖已轟然倒下，而它卻依然每年都進入財富全球500強，能與其實力匹敵的中國民企仍寥寥無幾。

　　富士膠片無疑給企業經營者提供了最好的學習素材，即“當一家企業的核心業務遭遇空前挑戰時應怎么辦”。富士膠片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它很早就意識到數碼時代到來后傳統膠片業務將不可持續，因此持續數年的事業轉型雖艱難，但實行得毅然決然。

　　富士膠片控股公司董事長古森隆重在日本企業界舉足輕重，他在回答“為何富士與柯達命運不同”提問時也總結道，“過去的成功經驗，很可能成為通向未來的阻礙。柯達對過去的成功經驗很自信，當危機到來時采取了防御性收購，而富士膠片很早就意識到了危機將不可避免，及時地實施了大膽的主動變革。”

　　在拜訪可果美時，來訪的企業家大多對這家創業100多年、品牌影響力在日本高居第五位的公司知之甚少。可果美完全是心無旁騖地圍繞著小小的番茄做文章，依靠研發番茄相關產品成就了一家偉大的公司。

　　此外，為確保產品研發站在消費者角度，經營層將公司99.5%的股份分散給17萬名消費者。根據可果美的調查，這些消費者股東購買其產品的數量是普通消費者的約10倍。如此特別的做法引發了參訪企業家的極大興趣，有人感嘆“我們天天喊互聯網思維，實際上人家早已經做出來了”。

　　在探訪7&i集團時，公司總裁村田紀敏開題便言“今天我要給大家講的PPT資料，按理說可以由秘書代為完成，但這次是我自己親自動手做的。”作為銷售額達5萬億日元的日本最大物流集團的總裁，年近70歲的村田紀敏能親手制作對中國企業家講解的PPT資料，令每位參訪企業家都頗為感慨。

　　參訪創業100多年的夏普，展示給大家的是作為其技術核心的龜山工廠。這座大多數作業由機器人完成、價值數十億美金的全自動化工廠，正在研發新的高質量的液晶技術。這個多項技術世界第一的百年巨頭，正面臨產品需求飽和、巨額虧損的嚴峻形勢，但即使如此也沒有削減研發投入。某參訪中國知名企業家說“這個時代誰研發技術誰是傻瓜”，但作為日本電子業代表之一的夏普，展示給大家的是技術追求的永無止境和精益求精，夏普堅信的是唯有技術優勢才能確保在市場競爭中安身立命。

　　參觀京瓷也給大家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在到達京瓷總部前，京瓷已在總部大廈門口懸掛起了中國國旗。稻盛和夫的敬天愛人理念、阿米巴經營方式是怎么在京瓷總部得到貫徹的，無疑是中國企業家最感興趣的話題。

　　樂元素CEO王海寧提問，應如何處理能力不強的員工，京瓷給出的回答是：“京瓷評價一個人的順序是人品、努力、能力，這可能與歐美企業完全相反，能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人品和努力。實際上，每一個人都會有適合自己的位置，京瓷會為員工提供這樣的機會。京瓷總部解雇員工的唯一標準就是該員工是否認可并貫徹執行京瓷的經營理念。”

　　我將商訪正式行程的最后一站定為學習近江商人文化，近江商人是日本江戶時代的第一大商人群體，被視為是日系經營的源頭。伊藤忠商事、丸紅、東麗、高島屋、武田制藥、日本生命等眾多百年巨頭均為近江商人系列，松下幸之助、堤義明等皆是近江商人后代。近江商人的核心經營理念是“三方好”(買房好、賣方好、世間好)，將追求企業永續發展、而非利益最大化視為經營最高目標，這也構成了整個日系經營的核心。

　　我特意邀請了近江商人后代主要代表、“三方好”研究所理事長、塚本集團第6代傳人塚本喜左衛門同大家交流。當他拿出父親生前留下的遺物——裝滿鉛筆頭的三個玻璃罐時，感動了在場的所有人。他提到企業要想永續經營就必須將經營理念、社訓家訓世代傳承，家族企業接班人要將自己視為祖先的“管家”而非所有者，而其家訓則是中國人亦熟悉的“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已經60多歲的塚本先生帶領大家參觀近江商人博物館，并請去自家古宅品茶交流，夫人和孩子如餐館服務員一般恭敬熱情服務，最后步行數百米將所有的人送上車，在寒風中一直揮手直到大家離開。參訪企業家都很為感動，在車上紛紛感慨：“我們真的丟失了很多好的傳統，日本保存完好并延續繼承，我們也需要盡快找回來了。”

　　當然，除此之外，留給大家的感動還有很多。比如，原首相鳩山由紀夫從大阪返回東京后便匆忙趕來同大家歡談1個小時，逐一給大家斟酒相敬，完全沒有任何官員派頭，等等。

　　正式行程結束當天，參訪企業家中最年輕的深圳華科遠訊科技開發有限公司翟東杰對我說，“此前對日本企業乃至日本都抱有很多的偏見，這次深入訪問交流讓我深感，我們真需要重新看日本。”

　北京樂迪通科技有限公司CEO劉萬千系斯坦福大學博士畢業，在美國期間任職于麥肯錫、HP、SGI等，并曾創辦了一家上市企業，熟悉美國商業文化的他說，“日本的商業文化真是異常獨特，和歐美、中國都太不一樣了，既現代又完好地保存了優良的東方傳統和東方智慧，我們需要對其抱有更多的敬意。”

　　創業已十多年的廣州創美電子有限公司總裁王成明更是頗感慨地指出，“這次商訪很多細節都對我觸動很大。我們真的失去了太多，日本目前正在傳承的一些好的東西實際上很多都源自我們中國，真可惜在中國反而破壞殆盡。我們要探尋日本商業智慧，實際上就是在重新發現我們自己。”

　　誠如眾人所言，“這次日本智慧之旅是一次洗禮”。這樣的“洗禮”若能對成長中的中國企業家未來的發展起到絲毫裨益，則甚幸、幸甚。

　　(本文作者介紹：畢業于早稻田大學，著有《柳井正與優衣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