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開創的私學,教育目標只有一個,就是培育君子。君子一詞,在《論語》中出現過107次,可以說其頻率是相當高的。韓愈把師道概括為“傳道、授業、解惑”。實際上,傳道授業解惑只是途徑描述,通過這些不同途徑要達到的目標是育人。而在育人方面,孔子是當之無愧的先師。
君子一詞在西周就已經大量使用,但早期的君子之稱是社會等級的標志,同庶人相對應。《詩經》中君子一詞出現相當頻繁,達一百多次,基本上是指社會地位而不是道德品質。當然,西周的德治,強調君子應當具有良好的品行。然而,應當具有和實際具有不是一回事,上等社會中既有正人君子,也有“碩鼠”和“南山雄狐”。西周的禮治體系,只是給“上等人”提供了成為君子的更多條件和機會,并不能保證統治集團人人都能成為道德楷模。有時,《詩經》中使用君子還是一種譏諷,如《伐檀》的“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就是一例。不過,當時人們對君子應當具有的品德已經形成了社會共識。即便是《伐檀》中的諷刺,也是以君子的應然狀態與實然狀態相參照的。
春秋時期,社會秩序發生了重大變化,原來的社會等級被打亂。面對這種變化,社會如何治理?孔子認為,治亂在人,社會的混亂,在于道德的墮落。從此,“有治人無治法”的思想,成為后代儒家管理思想的濫觴。這個“治人”,就是君子。能否成為君子,不在于是否身居高位,而在于是否人格高尚。與在政治思想上以仁釋禮相應,孔子在君子一詞的使用上,開始把君子這一概念由身份推向人格,即把身份秩序轉變為道德秩序。不具有道德水準的人,應當排除在君子之外,歸于小人(個別言辭如《先進》中的君子野人對應之語,孔子依然保留舊義,采用了身份性的劃分標準,這恰好說明正是孔子進行了這種語義轉變)。由此,孔子說的君子,同西周前期的君子,在解釋順序上打了個顛倒。西周的君子是因為其社會等級在上而應當具有良好的道德,孔子所說的君子卻強調因為其道德的高尚而成為社會的楷模。在孔子的大力倡導下,君子由表示社會地位的等級概念,轉變為表示道德品行的人格概念。這個轉變意義重大,從此以后,君子小人之辨就成為社會管理的要旨。區分明君和昏君的基本標準,就是看其“親君子,遠小人”還是“親小人,遠君子”;歷代治亂的基本邏輯,就是看賢良在位還是奸佞當道;而治國理家的根本,就是培育上位者的君子人格。“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子路》)是否屬于君子,要看是否具備了仁、義、孝、友、忠、信、寬、恕、恭、敬等品德。
君子不是天生的,而是養育出來的。西周的君子,要通過官學體系傳授“六藝”,即禮、樂、射、御、書、數。孔子辦私學,依然要教給學生六藝。不過,時代的變化使孔子對君子的解釋由身份轉向人格,也使孔子對六藝的關注由外在形式轉向內涵。例如,同樣是講禮樂,有些人僅僅重視禮樂的形式而忽視其內涵,講五禮,更多地關注其儀式器物而忽視其情感儀容;講六樂,更多地關注鐘磬音色而忽視其和諧功用;至于射箭駕車,相當多的人僅僅把它們看作一種技術;書法的六書,實用技能的九數,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是實用性而非思想性的。孔子對這種傾向十分反感,反問道:“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陽貨》)“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八佾》)就連射和御這兩種實用技術,孔子也要強調其養育人格的意義。關于射箭,孔子說:“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八佾》)強調君子以謙讓為美德,反對競爭,認為如果非要競爭的話,那么射箭就是最恰當的。
因為射箭肯定要爭是否中靶,然而,即便是這種志在必得的競爭,也要謙讓對方優先,遵守規則,登臺、下臺、射箭后的飲酒,每一步都要揖讓。負者飲酒,更是體現了對失敗者的尊重。顯然,與其說射禮是培養競爭心態,不如說是培養謙謙君子。而這種謙謙君子,正是競爭公正性的必要保證。否則,沒有“費厄潑賴”的競爭,就會厚黑橫行。正是孔子對六藝內涵的展開,使君子的標準變為“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述而》。六藝成為道德仁義的載體。《論語·先進》中有一段很有名的對話:有一次,孔子同他的四位弟子聊天,問各人的志向。子路回答說:千乘之國,外有強敵,內有饑荒,我去治理,三年可以御敵。孔子笑了。冉有回答說:縱橫幾十里的一塊小地方,我去治理,三年可以富民。孔子沒有點評。公西華說:我愿意不斷學習,做一個祭祀或者盟會的司儀,不失禮節,心愿足矣。孔子不答,而是轉身問正在鼓瑟的曾晳,曾晳放下瑟起身答道:我的志向與前面三位不一樣,暮春季節,有五六位朋友、六七個孩子一起郊游,在沂水里洗浴,在舞雩臺上感受春風,唱歌詠詩,載興而歸。孔子喟然嘆道:“吾與點也”(我贊同曾晳啊)。前三人出去后,曾晳單獨留下問孔子:他們三人的志向如何?孔子回答說:各言其志而已。又問:先生為何笑子路?答:為國以禮,子路毫不謙讓,所以笑他。又問:難道冉有說的不是國家?答:縱橫幾十里也是國家啊。再問:公西華說的不是國家?答:宗廟祭祀和會盟,正是國家大事,如果公西華說的是小事,還有什么是大事?對這段對話,歷來有多種解釋。但從常情推斷,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子路在孔門子弟中最莽撞,孔子對他呵斥也比多,他率先發言而且志大氣粗,遭到孔子哂笑,所以其后弟子越說越小,以顯得謙虛。然而,在孔子看來,前三位弟子的對話,涉及的領域越來越小,但涉及的問題越來越重要。子路的“有勇知方”,是強國之路;冉有的“可使足民”,是富國之道;公西華的禮儀主持,是文明象征。這三位弟子僅僅從表面上看大小,似乎越來越謙虛,實際上都屬于治國安邦的大事。他們的失誤,是只看到大小事務的表征,而沒有看到判斷大小的內涵。第二,關于“吾與點也”,歷代解釋更為混亂,本文認為,這正是孔子人本思想的一種表達。從強國到富國再到文明,都離不開人,所以養育君子是治理國家的根本。孔子把治理國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教育上,而他所說的教育,不是簡單的知識傳授,更不是僵化的記誦朗讀,而是潛移默化的人格培育。“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情境,曾晳說的可能是春游,而孔子想到的更有可能是教化,所以才會引發喟嘆。孔子的教學,經常以這種帶上幾個學生郊游聊天方式進行。如何把弟子培育成真正的君子,這是孔子竭力而為的。孔子一直認為,育人是治道之本。例如,當“達巷黨人”稱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時,孔子以射和御比喻說:“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子罕》)古代的兵車上有射手和御手,御手是為射手服務的,成名的是射手。孔子這句話,就相當于現在說的甘當人梯,可以作為孔子教育思想的又一旁證。
清朝張履祥認為,上面這段對話中的四子之言是治道先后,治國首先需戡定禍亂,其次要富足衣食,再次要施行教化,“化行俗美,民生和樂,熙熙然游于唐虞三代之世矣,曾晳之春風沂水,有其象矣。”(《論語集釋》引張履祥《備忘錄》)李澤厚也對這種說法感興趣卻覺得牽強,李零則高度認同這種說法。不管這些爭論有多少,有一點是肯定的,孔子從事教育,培養君子,是同治道緊密關聯的。治道的先后順序,從孔子適衛時同冉有的另一段對話中也能得到旁證。“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
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而踐行這一治道的,非君子莫屬。《論語》開篇,就談到了學習和君子的關系。“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學而》)李零把這段解釋為老師對研究生的入學訓導,倒也別具情趣(見《喪家狗——我讀論語》)。這三段千真萬確都是說學習之樂,自己學而時習之是一種樂趣,有朋友來共同學習也是一種樂趣,外人不了解你更不值得生氣,而是自得其樂。由此可見,孔子特別強調“學以為己”。甚至可以推論說,君子小人之別,不在是否學習,而在“學以為己”還是“學以為人”。這一思想,顯露的是教育,隱含的是管理。從教育來說,只有培育出學習樂趣才可實現教育的目的;從管理來說,只有自我管理才可走向真正的管理。由此,孔子把外在的管理措施內含化。例如,禮儀的重要功能是對人們行為的約束。而孔子看來,禮儀教育,只有完成由外在約束向自我約束的轉化,才是真正掌握了禮儀。如果說,20世紀的西方管理學,是從泰羅的科學管理走向德魯克的目標管理,是從官僚組織走向自組織,是從外在約束走向內在約束,從管制走向自治,那么,中國的管理思想,在起步階段就由孔子奠定了自組織和自治的基調。當然,這種“學以為己”的自治與現代“自我實現”的自治有許多不同甚至有重大差異,但其隱含的旋律具有相似性。正是這種相似性,誘惑著人們去“復古”,去尋找傳統中的管理智慧。
出于道德培育,孔子的教育科目包括了多個方面,但依然有軌跡可尋。大體上,他主張以詩教起步,以禮教立人,以樂教成全。他設定的君子培養順序是:“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泰伯》)孔子曾經對子路說了“六言六弊”,以說明學習與養成君子的關系。“好仁不好學,其弊也愚;好知(智)不好學,其弊也蕩;好信不好學,其弊也賊;好直不好學,其弊也絞;好勇不好學,其弊也亂;好剛不好學,其弊也狂。”(《陽貨》)仁、智、信、直、勇、剛,都是君子應當具備的美德,然而如果不學習,即便是美德也會發生偏差。有仁無學,難免被人愚弄;有智無學,就會流于小聰明;有信無學,則會守小信而失大義;有直無學,肯定偏激尖刻;有勇無學,就會犯上作亂;有剛無學,則會狂妄自大。所以,君子品性的養成離不開學習。
在孔子的教學中,《詩》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不學詩,無以言。”(《季氏》)他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陽貨》)所謂興,就是引譬連類闡明事理,掌握漢語表達的基本能力;所謂觀,就是了解民俗風情社會動態,以民謠“段子”觀察社會;所謂群,就是嚶鳴求友形成共同體;所謂怨,就是諫諍諷喻承擔社會責任。所以,學習《詩經》,正是近事父兄、遠事君上的基本途徑。如果細讀《左傳》就會發現,無論是君臣之間還是外交場合,開口就引用詩句是春秋時的普遍風氣。而學習《詩經》的作用,也要表現在從政上。“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子路》)至于“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正好反映出學習的不同境界和不同程度。假如有學生讀了《碩鼠》說,我看不出這篇詩的諷喻在哪兒?老師就可能會調侃說,起碼你能知道老鼠了吧?這種教學方式極為重要,它奠定了中國教育傳統中的感悟性整體理解方式,不主張那種把文字掰碎揉爛的分析理解方式。孟子把它概括為“大而化之”。所謂大而化之,本義與現在常見的用法相反,并非說那種含糊摸棱的馬馬虎虎,而是說融會貫通、舉一反三的高屋建瓴。
即所謂“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孟子·盡心下》)。我們不妨假設一下,孔子告訴學生,詩經有哪些代表作,《碩鼠》的主題是什么,段落是如何劃分的,其中的實詞虛詞如何用,有哪些語法值得記住(這種教學方式,正是西學傳入中國后形成的,不是本土固有的,即便是小學的訓詁考訂,本土方法也完全不同于歐美方法。這樣說,并不是否定西式教學方式,而是指出兩種方式的不同。比如,西式語言中語法是相當重要的,而漢語中完全沒有所謂語法,語法云云,不過是用西學方法整理漢語元素的結果。但漢語中的音韻之學,則是西學所無的。對此深入辨析,有助于理解水土不服問題)。這樣的教學,就完全失去了學習的意義,學生也不可能做到“學以為己”,只會關心老師怎樣考試,哪些必須背誦。孔子的教學方法包含著中國古代的管理本質,即整體式管理(必須注意的是:這種整體式管理不能簡單地等同于宏觀管理,西方的分析式管理也不能簡單地等同于微觀管理;西學方法嫁接到中學的副作用,值得進行“水土不服”機制的發生學研究)。按照西式方法處理中國元素,就有可能讓學生記住鳥獸草木之名而忽略了詩的興觀群怨功能。在中國式大而化之的教育背景下,中國的管理者,談及戰略,不是“隆中對”式的宏觀視野,就是“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的帝王謀略,而絕少有邁克爾·波特式細密的五力模型分析。可以說,正是孔子的師道,形成了中國管理的無意識層次的行為模式。中國的道理是感悟出來的,而不是析解出來的。
當然,這種學習也有可能出現下述情境:學生明白了道義,卻并不按照這些道義做事。讀了《碩鼠》知道碩鼠的可惡,但并不以碩鼠為非,甚至還有可能像李斯那樣去爭取做個倉鼠。但這并不構成反對這種學習的理由。掌握了明辨是非的能力、具有了通徹明悟的聰穎,并不保證一個人不會為非作歹,但不能因為有人為非作歹而放棄對是非的判斷和對道義的領悟。學習能夠解決許多問題,但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孔子對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也無可奈何,后代的儒家寄希望于用孔子學說解決一切問題,這是儒學發展的一個陷阱。許多身為帝王師的學者一旦實際從政,往往是悲劇性后果,與此不無關系。所以,師道與治道緊密相關,但師道又不等同于治道。孔子的詩教養育出的君子,往往不是卓越的 經理人 。在具體操作的細節上,比興式的詩意是行不通的。中國式管理向精細化方向的發展,往往就卡殼在這一無意識層面上。
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學禮,無以立。”(《季氏》)孔子還說:“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泰伯》)所以,孔子培育君子特別強調禮教,而學禮正是為了治國。“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關于禮的內涵,這里勿需贅言,而關于禮教的方法,卻有必要嘮叨幾句。《論語》一書中,涉及禮儀內涵的《八佾》篇,人們還能看得下去,而涉及大量禮儀細節的《鄉黨》篇,很多人尤其是青少年看不下去,因為這種記錄在今人看來早已過時。表面上,這種對細節的重視,似乎同整體式感悟相矛盾,實質上,禮教對細節的重視屬于另一個層面的教育,即“不逾矩”習慣的養成。孔子不厭其煩地告訴他的學生,上朝該如何走步,對不同的人說話應該采用哪些不同語調,接待賓客的動作有什么細節,在什么場合該怎樣穿戴衣服,飯食應該如何吃。像具體到“不食”,孔子一口氣就列舉了七種,如果說配醬合適不食還可以理解,肉切得不正也不食就似乎有點小題大做了。很多人會產生一個疑慮,這樣講究禮節,是不是過于迂腐?從具體的禮儀形式而言,隨著時代變化,有些禮儀現在的人們肯定十分生疏,恢復古制也沒有必要。
就以飲食而言,現在除了一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句成語,孔子所說的內容沒有多少流傳下來。但是,這不能證明禮儀的細節就沒有用處。正是這種細節上的講究,才可以培養出符合禮儀的習慣來。孔子強調的禮教,同后代所說的禮教不大一樣。在孔子那里,禮教首先是對禮儀精神的掌握,其次就是符合禮儀的慣習養成。離開了細節,就無法養成慣習。關于管理中的細節,現在人們多有誤解。按照孔子的教育方法,等到需要重視細節時再去關注,時已晚矣。細節不是臨時抱佛腳的認真,而且往昔不經意的習慣。陜鼓集團的生產廠區有一個嚴格的規定,廠區道路的任何一處,行走必須遵守交通規則。哪怕多么不方便,橫穿廠區道路時繞道也要走斑馬線。這似乎同 生產管理 無關,但陜鼓的領導人認為,沒有這種細節上的認真,就無以養成良好的習慣。不管他們是不是讀過《論語》,這種管理方式恰恰是《論語》倡導的禮教方式(很有可能,熟讀《論語》的某些人,并不見得踐行《論語》中這種君子養成方式)。所以,傳統不一定在經典之中,更多地在行為習慣之中,目不識丁卻篤信“頭頂三尺有神靈”的農村老人,倒有可能是傳統的承載者。樂教是孔子教育內容的終極。如果說,學《詩》是立言,學禮是立身,那么,學樂就是立心。詩培育視野,禮養成習慣,樂陶冶心靈。在西周,教育國子之責的最重要承擔者恰恰是樂官。《禮記·樂記》稱:“樂由天作,禮以地制”;“仁近于樂,義近于禮”。“君子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天則不言而信,神則不怒而威,致樂以治心者也。”孔穎達解釋道:“易,謂和易;直,謂正直;子,謂子愛;諒,謂誠信。”真德秀解釋說:“禮之治躬,止于嚴威,不若樂之至于天且神者,何也?樂之于人,能變化其氣質,消融其渣滓,故禮以順之于外,而樂以和之于中。此表里交養之功,而養于中者實為之主,故圣門之教,立之以禮,而成之以樂也。(《禮記集解》)誠然,《禮記》對樂之功用有神化并圣化的嫌疑,但其把樂歸結為治心是有道理的。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在教學中,時時有樂教相伴,身邊琴瑟不斷。從而使語言、行為、音樂合成教化育人的氛圍。
這種教育培育出來的君子,絕不以某種技能炫耀,盡管孔門也有“四科”之分,在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方面各有所長者,但是,君子的本質不在這些技能,而在他的人格。所以,孔子強調“君子不器”。《集解》云:“器者各周其用,至于君子,無所不施。”《正義》解釋道:“器者,物象之名,形器既成,各周其用。若舟楫以濟川,車輿以行陸,反之則不能。君子之德,則不如器物,各守一用,言見幾而作,無所不施也。”《集注》則說:“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為一材一藝而已。”各種解釋大同小異,其本質是反對人的工具化。在技術至上的當今,工業化和社會分工使人高度異化,許多學者強調人的全面發展,很多人對“君子不器”產生了強烈共鳴。主持霍桑實驗并提出社會人假設的梅奧,也有從傳統的田園詩中獲取社會和諧和人性舒展之道的意向。但我們必須看到,“君子不器”和“不成器”有著天壤之別。孔子培育君子,絕不是像老子那樣主張無能無為,恰恰相反,君子要有技能,要“成器”并能獨當一面,但道在器上,要以道馭器。正如《論語集注》引李氏《論語札記》之言:“君子之學,德成而上,藝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所謂君子不器,是要喚起人們對物欲功業淹沒人的本體意義的警惕。至于因人施教,各盡所長,孔子并不反對。例如,孔子曾經說:“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
”(《憲問》)按照朱熹的注釋,“老”是家臣之長,“家老望尊,而無官守之責”;“大夫”是職掌政務之官,滕、薛雖是小國,但政繁事重。孟公綽這個人廉靜寡欲,操守過人而才干不足,所以,擔任趙、魏的“老”游刃有余,而擔任滕、薛的大夫則有所不能。在評價仲弓時,孔子更直接用牛作比喻說,如果一頭生得非常漂亮而且角很端正的牛(古人認為這種牛最適合用于祭祀),即便它出身不好,山川之神也不會舍棄它啊。在回答季康子的提問時,他對自己三個學生的特長概括為“由也果”“賜也達”“求也藝”(《雍也》),就是說仲由果敢,端木賜通達,冉求多藝,說明孔子很重視成器。但是,不論所長是什么,不論事業功績有多大,只有不喪失本性、具有高尚道德和優秀行為,才是真正的君子。管理的根本在人不在物,要以人品統轄功業。如曾子所言:“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泰伯》)這才是孔子培育人才的真正目標。成為君子并通向管理的步驟是“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子罕》)。即通過學習,具備“適道”的君子追求,養成“守道”的行為習慣,最后對“道”達到豁達通變運用自如的程度。注釋:
六藝中的禮,包括吉、兇、賓、軍、嘉五禮;樂,包括云門、大咸、大韶、大夏、大瀖、大武六樂;射,包括白矢、參連、剡注、襄尺、井儀五射;御,包括鳴和鸞、逐水曲、過君表、舞交衢、逐禽左五御;書,包括象形、會意、轉注、指事、假借、諧聲六書;數,包括方田、粟米、差分、少廣、商功、均輸、方程、贏(盈)不足、旁要九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