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業家蘇汰余(1885—1948)四川巴縣人,原名蘇必潤,曾在重慶廣益報社擔任編輯,1907年,因撰文針砭時弊,被清廷通緝,不得已逃往漢口,改名蘇汰余。之后,蘇汰余進入川幫德厚榮百貨土產號當職員,由于為人勤勉通達,精于文墨,深得副總經理徐榮廷賞識。德厚榮的老板劉象曦系川人巨商,光緒末年將德厚榮總部遷往漢口,資本數百萬兩白銀,在漢口首屈一指。劉象曦在漢生意主要交由徐榮廷來打點。很快蘇汰余在商場上嶄露頭角,成為徐榮廷的左膀右臂。辛亥革命爆發后,蘇汰余在徐榮廷的鼓勵下,經過一番深思,覺得自己很有經商能力,所以沒有回到新聞界,反而將一份暫時避難的工作變成了終身職業。1912年,徐榮廷組織楚興公司租營官辦紗、布、絲、麻四局(原湖光總督張之洞創辦的官營企業之一),委蘇汰余為助手,掌管文牘和財務。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由于西方列強無暇顧及中國市場,加上楚興管理得當,公司大量盈利,戰后的1919年、1920 年,楚興公司的銷售利潤竟達八百萬兩白銀,相當于原始股本的十幾倍。除去主要股東劉象曦獲得的巨額利潤外,徐榮廷分得股息、人紅五十萬兩,蘇汰余和其他兩位高管張樵松、姚玉堂也各分得了三十萬兩白銀。這為徐榮廷等人后來另起爐灶打下了基礎。在蘇汰余的建議下,楚興公司有兩項舉措值得注意,可謂未雨綢繆,一是擴大資金積累,二是創辦了自己的紡織專科學校。楚興公司承租“四局”十年,除了要應付地方士紳和官僚的壓榨之外,還深受各路軍閥的掠奪。直到1921 年,楚興公司的承租權終于為軍閥所奪,連價值四十萬兩白銀的設備、原料、成品也被霸占。
1921年秋,武昌沿江原湖北官錢局的地基上,一座新的紡織廠正悄悄地矗立起來。徐榮廷、蘇汰余等人創辦的“裕華紡織股份有限公司鄂廠”掛牌運轉。早在1919年,徐榮廷、蘇汰余,布局管事張樵松和會計姚玉堂等人便已經意識到承租“四局”不是長久之計,垂涎者無所不在。因此籌建新的紡織企業的計劃誕生了,蘇汰余建議新的企業應為股份有限公司,設立董事會,實行董事長負責制。裕華股份有限公司因之成立,徐榮廷任董事長,徐榮廷、蘇汰余、張樵松、姚玉堂、黃師讓等人共同出資,籌銀一百五十萬兩,正式開始建設新廠。
向管理要效益
1927年,局勢極其混亂和動蕩,加上連年災荒,人民生活極度困窘,購買力大大下降,出現了 “花貴紗賤”的局面。許多廠家陷入嚴重虧損,紛紛倒閉或者轉賣。裕華鄂廠同樣陷入了危機,每日產量僅僅十余包,而工資、稅收一切開支照舊。年近七旬的公司董事長徐榮廷看著這一切心急如焚,又束手無策,決定讓位于蘇汰余。在徐榮廷一番推心置腹的激勵下,蘇汰余不再推辭,挑起了董事長的擔子。
蘇汰余明白,時局動蕩和紡織業不景氣的局面,他是無法左右的,他能做的只有改變公司的現狀,可以從管理入手,通過改進技術、提高質量和降低成本等方面來提高競爭力。但要做到這一點,會管理、懂技術的人才是不可缺少的。因此,蘇汰余把目光放到了蕭厚生、王子江等年輕人身上。蘇汰余決定讓蕭厚生接替張樵松擔任鄂廠廠長,并讓他帶人去日本參觀學習一年。
由于日本人對技術保密,蕭厚生等人先在天津的幾個日本紗廠轉了一圈,后去日本參觀學習了一段時間,但并沒有獲得關鍵性的技術。兩個月后,蕭厚生有點沮喪地回到武昌,告訴蘇汰余這次只學到了管理上的經驗,沒有學到先進的技術。蘇汰余盡管有些遺憾但并不生氣,他讓蕭厚生談談日本企業在管理上的獨到之處。蕭厚生總結了幾點:一是他們的管理人員經常下車間,進行檢查并協助清潔工作;二是畢業生初進工廠,先要下車間實習,再正式計劃 工作;三是日本工廠要求紗機平車工作次數多,故而質量高于裕華;四是看車工人只有裕華的三分之二,效率高于裕華。蘇汰余讓蕭厚生仔細琢磨日本企業的管理手段,逐步在裕華推行。同時,他決定另派人去日本學藝。在中國駐神戶總領事和日華學會的幫助下,兩名裕華鄂廠的技術骨干汪文竹、許伯馨以湖北工業學校學生的身份進入仙臺豐旭紡織廠實習一年。二人參與了這個廠機器安裝及所有的生產活動,連清花和漿紗兩種從不外傳的技術,也學到了手。他們白天上班,晚上畫圖,一年后,帶著厚厚的實習報告回到了武昌。蘇汰余兩次派人赴日考察,學得了先進的管理手段和生產技術,大大提高了產品質量和生產效率,使裕華公司重新獲得了競爭力。
當時湖北廣泛種植的粗絨棉品質最優的只能紡出16支紗,而只有紡出20支以上的紗支在市場上才能立足,1929年秋,蘇汰余與人稱“民國第一清官”的石瑛(時任湖北省建設廳廳長)一同籌建了湖北省棉業改良委員會。在石瑛的召集下,湖北紗廠聯合會、武漢大學、進出口棉業公會和省建設廳等部門代表為改良棉種一事聚集一堂。在眾人的推舉下,石瑛宣布蘇汰余為湖北棉業改良委員會主任委員。會上,蘇汰余提出三點建議:一以徐家棚農場為棉籽實驗基地,另建公安分場以擴大試驗場地;二從出口棉花中,每擔抽出六分,集中作為實驗的推廣經費;三派人出國留學考察,另請浙江農學院和河南大學的幾位專家前來指導。
在湖北省棉業改良委員會的努力下,終于培育出畝產二百斤的優質籽棉,而且成熟期提前了二十天。因可以就地獲得優質原料,使得裕華不但提高了產品質量,而且成本也大大降低了。
應對內部“文武沖突”
裕華鄂廠有一大批建廠之初就來廠工作的員工,這些人被稱為“武幫”,他們自恃建廠有功、資格老、有實際經驗,時常刁難那些從大專院校引進的被稱為“文幫”的人才。這種對峙局面,嚴重影響了組織的健康。保全科長雷錫璋因此找蘇汰余辭職,雷錫璋畢業于上海恒豐紡織學校,技術有專長,但“武幫”的管理人員卻不予合作,常指使工人們故意刁難他。比如,他讓工人安三匹綜桃子織斜紋布,而工人卻故意安上四匹綜的桃子,等開不出車來,又說是雷錫璋讓安四匹的,弄得他十分難堪。所以,他執意要離開裕華。盡管沒有挽留住雷錫璋,但蘇汰余明白,這個問題必須要解決了。不久,又發生了氣走新上任的工程師朱育芳的事件。
蘇汰余把廠長蕭厚生找來,嚴厲叱問是誰帶的頭,結果發現帶頭者是蕭厚生的一個親戚。蘇汰余召集所有工人開會,他盯著帶頭者看了很久,然后說:“你好大膽子,竟敢帶頭起哄,氣走朱工,你自己說該怎么辦吧?”那人不敢抬頭,小聲答道:“我錯了,聽候董事長處罰。”
蘇汰余當場宣布,公司里長期存在文武之爭,嚴重干擾了業務的正常進行,為了避免這種事情再次發生,扣發帶頭者一月薪金,留廠查看,以觀后效。由于此人和蕭厚生廠長有親戚關系,蕭廠長對此事也要負一定責任,扣發半個月的薪金。如果以后誰再帶頭鬧事,不與技術人員合作,立即開除。這樣,裕華鄂廠的“文幫”、“武幫”之爭,終于偃旗息鼓。
不久,蘇汰余便聘請留日學生祝士剛擔任技術科長,負責改進生產設備。蘇汰余認為:“日本各廠不但用人減少,而且機械日新。最近,大牽伸之發明,不用二三道粗紗機,即可由頭道粗紗直接紡細紗,又使用自動布機,每人至多能管六十架,此等利器,無異是紡織界之機關槍,而我等尚用土槍土炮,無怪不能與之競爭。”祝士剛攜蘇汰余的余怒入廠,又一下子身居高位,盡管改進機器,會嚴重威脅工人的飯碗,但卻沒有發生前兩次那樣的不愉快事件。上到管理人員,下到普通工人都積極與之合作。很快,裕華鄂廠的細紗機全部改為立式大牽伸;牽伸倍數從七倍提高到十二倍,并拆除六十臺粗紗機,一下子減少了二百多工人,而紗支色澤、條桿質量都大大提高,蘇汰余在空出廠房中又添置了幾千錠細紗機。
蘇汰余還將鋼絲機、鋼絲針全部更新,并調整車速,建立擦車、平車制度,使裕華鄂廠面目一新。這些舉措,同樣降低了成本,提高了產量和質量。
蘇汰余在雷錫璋事件時,隱忍不發,卻抓住朱育芳事件不放,一舉為后來變革掃清了障礙。蘇汰余看到了“文武”之爭的本質是“新舊”之爭,所以從一開始,他就牢牢地握住了這場變革的主動權。很多時候,企業的生存危機只是最高管理者的事,而員工卻無動于衷,從裕華的文武之爭,就可看出這一點。如何拿捏變革的契機,如何把組織的意志真正變為組織成員的意志,這是管理者應該思考的。
資金鏈,安全第一
1931年,長江流域爆發特大洪澇災害,二百多個縣受災,災民兩千八百多萬人,直接死于洪水者近十五萬人,損失相當于十三億八千萬銀元。大水之后,長江流域棉產量銳減,而農民生活困苦,購買力又大大下降。日本紗廠趁機壓價傾銷,中國紗廠又紛紛面臨著集體倒閉的危險。國民政府卻出臺了一項出賣民族利益的稅收政策,對日本紗廠實行低稅率,對國人開辦的紗廠實行高稅率。這對于民族紡織業來說,無疑雪上加霜。于是,在上海華商紗廠聯合會的發動下,天津、漢口、無錫等分會一致決定,選派代表前往南京,向財政部請愿,要求增加進口關稅,發放貸款,幫助各紗廠渡過難關。
1934年10月,蘇汰余受華商紗廠聯合會湖北分會的委派,以該會主席的身份,趕赴南京請愿。好友國民黨元老石瑛時任南京市長,在他的斡旋下,財政部長孔祥熙終于答應見他們一面——請愿代表們列席國民黨中常委會議。會上,孔祥熙與蘇汰余發生爭執,無理的孔祥熙有些狼狽,最終請愿不了了之。會后,蘇汰余終于明白,以孔祥熙為代表的官僚資本本身也是民族企業的敵人,他們要擠垮民族工業,進而收歸己有,以便謀取更多暴利。這讓蘇汰余極其失望。
很快,局面就變得有些戲劇化了,蘇汰余回武昌不久,裕華大興分廠負責人汪文竹從河北帶來了一個消息,天津 中國銀行副經理束云章通知華北地區各紡織廠代表到天津開會,內容是發放貸款。蘇汰余想起,不久前在南京,孔祥熙明明當眾拒絕給民辦紗廠發放貸款和改變稅收政策,怎么態度突然轉變了?束云章之前做過的一件事,也讓蘇汰余犯起了嘀咕。1933年,天津寶成第三紡織廠因欠美商慎昌洋行的機器貸款,到期無力償還,洋行便派一美國人出任該廠總經理,坐在那里,追討債務。束云章見狀,便決定由天津中國銀行投資,將外債還清,使洋人撤走,從而輕松將該廠收歸中國銀行。蘇汰余問汪文竹,束云章發放貸款有什么附加條件嗎?汪文竹說,束云章本人倒沒提,其他廠有人說,凡是接受貸款的廠家,要接受銀行會計進駐監督,倉庫還要掛上“中國銀行抵押倉庫”的牌子。蘇汰余想,孔祥熙、束云章是不會真的大發慈悲的。
會上,束云章果然提出了那兩個貸款的附加條件,這讓各廠代表們的情緒頓時低落下去。大家心里都明白,一旦接受這兩個條件,等于把工廠抵押給了中國銀行,銀行隨時都可以借債務為由將工廠據為己有。汪文竹提出了抗議,各廠代表們也紛紛說條件太苛刻,但束云章一步不退。他明白,面對日貨傾銷,工廠設備陳舊的困境,各廠只能硬著頭皮接受,否則只能關門倒閉。結果,除了裕華大興廠的汪文竹外,到會的各廠代表相繼接受了中國銀行的貸款和附加條件。
會議結束了,中國銀行有人對汪文竹非常好奇,難道你們真的不需要貸款嗎?汪文竹說,大興廠有股金三百萬元,歷年積累二百萬元,股東和職工的存款近二百萬,共計七百萬元的資金,所以不需要你們的貸款。汪文竹說的是事實,從徐榮廷、蘇汰余等人創辦楚興公司起,一直就把積累資金放在第一位,用于發展生產和應對各種困難。所以,在楚興公司被軍閥奪走后,立刻就能拿出近四百萬兩白銀,興建了裕華鄂廠和大興廠,這些全都得益于歷年按期提取的公積金以及將保險準備、折舊生息、購置設備等項目,一次性在利潤中全部刷賬等富有遠見的手段。1927年,蘇汰余出任董事長后,更加強化了積累資金的各種辦法,而且借入資本,百分之九十都來自內部存款。中國銀行最終和大興廠簽訂了一個一百萬元的抵押合同,其他兩個附加條件取消。回到2009年,眼下這場經濟寒冬不知還有多長,與年輕的中國企業相比,經歷過多次蕭條的西方制造企業的資產負債率則低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