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的精神

    與經濟學一樣，現代管理學是一門典型的“西學”。西人創立的管理學，其門派之廣、術語之多、技術之繁，非一般學人所能全面掌握。20世紀80年代起，國人積極引進西方管理學，蔚然成風，方興未艾。今日大學教授和 企業管理 者，對此門學問的諸多技術和術語無不耳熟能詳，津津樂道。相信借西方管理技術助我中華強盛者，為數眾多，真誠可貴。師夷之長技以制夷乃至勝夷，本就是近代有識之士極力提倡的基本國策。

    然而，事情遠非如此簡單和直接。19世紀晚期，圍繞“師夷之長技以制夷”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中華最優秀的知識分子曾經展開激烈辯論，最后得到一般結論：西人之堅船利炮和高深科技，乃是其根本制度計劃 之結果，若不從制度變革上著手，單純模仿堅船利炮難奏其效，甚至適得其反?，F代最熱門的經濟學分支—新制度經濟學（尤其是新經濟史學）多年透徹研究的結論，與中國知識分子的看法異曲同工：私有產權制度的保障和完善才是西方富裕發達的真正源泉。

    管理學亦如是。我們要問：那浩如煙海的西方管理技術和學問，其真正源頭何在？其真正精神何在？假若我們對這門學問的精神源頭沒有最深切的理解，我們不僅無法掌握西方管理真正的精髓，而且會完全誤入歧途，既迷失于西方管理學的叢林之中，又完全拋棄中華文明的偉大精神。

    要探詢管理學的精神源頭，我們首先要問一個最簡單的問題：管理的目的是什么？答案是：賺錢、盡可能多的賺錢。然而，我們必須繼續追問：為什么要賺錢？這個似乎極其簡單而愚蠢的問題，正是西方全部管理學問的起點，正是西方所有管理技巧的精神歸宿。

    大規模的、有組織的、有管理的商業活動（用歷史學者黃仁宇的說法，即盡可能用數目字來管理的商業活動），乃是16世紀之后的事，我們現在非常熟悉的諸多管理技術，公司組織、商業票據、銀行信用、股票和債券交易，等等比如復式簿計，都是16世紀之后才真正興旺發達。之前，為追逐利潤而進行有組織的商業活動，為西方社會主流意識所不許。天翻地覆般的觀念轉變就是路德和加爾文的宗教變革 。那是人類歷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大事件。宗教變革 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就是給“為什么要賺錢”提供了神性的答案：賺錢絕對不是為了滿足個人的貪婪、奢侈、享樂，而是為了給上帝增添光輝，是為了協助上帝拯救人類，是為了傳播上帝的福音。這個觀念轉變給人類歷史演變帶來最深遠的影響。

    其一，賺錢不再是低賤的、羞恥的活動，而是最高貴的、具有神性色彩的偉大使命。賺錢和參與宗教活動是人類生活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其他一切（包括政治、軍事）則皆屬次要,都必須服從賺錢和宗教的需要。致富不僅光榮，而且神圣，這就是上帝新的福音。其二，既然賺錢與宗教具有同樣神圣的意義，那么賺錢就絕對不是為了自身的享樂，而是要替上帝做事，替上帝爭光，幫助上帝拯救人類。個人賺錢越多，不僅不能沉溺于世俗的物質享受，而且要更加克制自己的欲望。其三，任何個人，如果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他就不可能取得事業上的偉大成功，不可能賺到大量金錢，因為任何人的賺錢才能并非自己所有，亦非后天可以習得，而是上帝賦予的。對于那些只知道自己奢侈享樂的人，上帝絕對不會給予他超人的賺錢才能。其四，被上帝選中、被上帝賦予賺錢才能的人，畢生都要為之奮斗不息，必須為了上帝的使命，真正做到“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不管他賺到多少錢，都是不夠的。

我們必須永不滿足，永遠以最大的熱情和獻身精神去工作，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其五，“凡是宗教信仰最虔誠的地方，必將創造最輝煌的繁榮。凡是宗教信仰最缺乏的地方，必將忍受最悲慘的貧窮。貧窮是不值得可憐的，因為它是窮人的罪過；富裕是最值得贊揚的，因為它是富人被上帝選中的榮耀和象征”（19世紀美國著名神學家、牧師Beecher的著名宣言）。其六，為了賺錢，我們必須最充分利用我們所擁有的一切資源，必須不斷探索新的賺錢手段，勇于承擔任何風險，乃至不擇手段去追逐金錢，然后將賺來的錢捐獻出去。“只有那些盡最大可能去賺錢，盡最大可能節省金錢，最大限度將錢捐獻出去的人，上帝才會允許他賺最多的錢！”（美國新教循道宗或衛理公會派的創始人JohnWesley的宣言）

    上述理念，就是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的基本主題，是本杰明·富蘭克林的終身信條（“誰將站到上帝面前？只有那些畢生辛勤勞作的人”），是洛克菲勒的精神支柱，是整個西方管理的精神源泉。

    新教倫理熏陶出來的最偉大人物，無疑是洛克菲勒。名著《工商巨子—洛克菲勒傳奇》的作者榮·切諾說：韋伯經典著作簡直就是洛克菲勒的精神傳記，而洛克菲勒的一生就是韋伯學說最好的注解。洛克菲勒是人類歷史上最成功的創業者和管理大師，他那數之不盡的管理創新，至今依然為全世界所效仿；他是有史以來賺錢最多的商人，卻又是捐錢最多的慈善家，其慈善事業遍及世界每個角落；他一手建立的石油企業帝國，今天依然是全世界規模最大、勢力最強大的企業王國，而洛克菲勒基金會，又是全世界最有影響力的非盈利組織，致力于資助科學、教育、醫療等等眾多事業的發展；他一手創辦的芝加哥大學和洛克菲勒大學，是世界頂級的科學教育文化中心，對人類科學進步的推動，無與倫比；他還資助創辦了全世界許多醫療機構（包括中國的協和醫院和湘雅醫學院），致力于消除困擾人類的各種傳染疾病。他是全球首富，一生愛好不過高爾夫球，沒有任何奢侈和糜爛。他三十多歲已經功成名就，卻不懈工作，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享年98歲）。

    洛克菲勒是現代企業史、公司史和全部資本主義歷史上極少數真正重要的關鍵人物。羅素說：真正創造現代世界的只有兩個人，洛克菲勒和俾斯麥。洛克菲勒自己說：“我賺錢的才能是上帝賦予的，與他人無關。我之所以被上帝看中并受到特別優待，乃是上帝相信我會將所有錢財獻給上帝的偉業。”洛克菲勒只上過四年學，但他畢生修煉，從未停息。他是最虔誠、最狂熱的侵禮教會信徒，堅信侵禮會教義是最好的管理指南，終身信奉，矢志不渝。

    偉大的事業必定來自偉大的學問，偉大的學問必定根基于偉大的精神。奠定和支撐美國全球霸主地位的無數英雄豪杰，從洛克菲勒到比爾·蓋茨，無不具有最虔誠的宗教信仰和最高的精神追求。事業越輝煌，他們就越努力；金錢賺得越多，他們捐獻就更多。美國幾乎所有偉大的教育機構，從哈佛到斯坦福，從芝加哥到哥倫比亞，無論是大學、中學和小學，都是企業家捐助的成果。美國數之不盡的博物館、藝術館、圖書館，是無數企業家真誠為國家奉獻的歷史見證。賺錢享樂，從來不是他們的理想；淺嘗輒止，永遠為他們所鄙視。

    今天，我們手不釋卷拜讀的西方管理秘籍，無非是這些商業巨子創業經驗之總結。然而，如果我們對他們偉大事業背后的精神源泉沒有深刻體會，又怎么能夠真正掌握和運用他們所創造的管理技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