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不可重復性
但是,工業時代大型廠商組織的出現,徹底顛覆了傳統商業的管理邏輯。“人”在大型機器這個龐然怪物面前,顯得是如此的無奈和渺小,人與人的關系變成了人與機器的關系;同時,老板與雇工之間的關系,也不再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關系,面對成百上千的企業員工,假如一個老板不是特意想要見他的話,那么,這位員工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老板。這時,一個手工作坊的小老板從未聽過的一個詞出現了,那就是“組織”,或者說,正是使用了各種“組織功能”,才使得過去的小老板們,懂得了如何管理成千上萬的陌生人、以及如何讓散亂而復雜的生產變得通暢有序。
這其中,“可重復性”成為了工業時代以來的、以制造業為主的、現代企業管理最顯著的標志,它使得傳統的個人隨意性管理的不確定性,變得確定并且可以沿承,這意味著傳統農業或商業時代的“管理就是管人”的定義,已經悄悄的被我們是在“管理一個組織”所取代。
崗位或職務的可重復性
當我們今天談論起企業的“最高管理者”——譬如企業家、CEO或是總經理——它首先意味著這是一個組織里的崗位或職務。或者說,現代企業管理已經不再關心這個崗位或職務上的“人”究竟是誰,而是特別關注這個崗位或職務的本身“職能”是什么。由于可學習性和可繼承性的出現,使得企業組織的基業長青成為了可能。
但是,在傳統的商業時代,沒有人會將“老板”看作是一個崗位或職務,人們看見的是一個有血有肉、充滿商業智慧和人格魅力的人——“這個人”是如此的獨一無二并且先天聰慧,他的優秀而卓越的商業才能,僅僅是其個人先天的基因遺傳、以及后天的經歷經歷的積累鍛造而成,即無通用普遍的可學習性,又無后人的可繼承性,這正是中國商業或企業“富不過三代”的本質原因。
組織機構的可復制性
當我們今天說起企業組織的發展和擴張時,其中隱含著一個重要的管理詞語“可復制性”。假如一個企業不知道組織是如何復制的,那么,企業的擴張或連鎖就不可能成功的發生。
事實上,企業組織的自我復制能力,首先是基于崗位或職務的可重復性,它是組織復制能力的基礎性工作。其次,企業組織的自我復制能力,依賴于企業組織的價值觀、而不是管理者個人的價值觀。值得中國企業特別注意的是,它是企業的事業邊界、而不是個人的偉大愿望或理想。
但是,在傳統商業時代管理中,組織和個人的標準化工作能力和方法,同時成為了被譏諷和嘲笑的對象。事實上,大型廠商組織出現之前,幾乎很少發生商業組織大規模的擴張或連鎖,即使有一些零散的小規模的擴張連鎖,也是基于個人能力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而出現,但是,這種傳統的基于個人能力和熟人信任的方式,卻正是現代企業組織擴張和連鎖之所以失敗的罪魁禍首,原因很簡單:個人的隨意性的工作以及個人之間的信任,從來都是靠不住的。
在今天的中國,面向傳統挖掘商業智慧的“中國式管理”,正在受到一些推崇甚至是崇拜,但是,無論它看起來多么的美妙和令人神往,它的本質都是在推崇傳統商業的個人工作能力和技巧,這同我們今天所說的現代企業組織管理,是背道而馳的兩回事。
我們今天談論企業管理,是在談論如何讓企業組織持續性的增長,實現組織的基業長青,但是,傳統商業管理卻反其道而行之,它是在描述個人如何有效統治組織的個人技巧,攙雜了大量的人際技巧、洞察和權謀之術。事實上,直到今天,也未有事實證明,權謀之術可以帶來企業效益和效率,相反,倒是有大量的事實證明,個人的所謂世事通達和平衡能力,帶來的只是個人地位的鞏固和維護。
更準確的說,中國傳統商業的管理邏輯認知,是發生在“人”的層面、而并不是“組織”層面,它所強調的是個人的悟性、而不是建設組織能力,因此,它缺乏對于“重復或復制”的基本認知。實際上,如果一個“管理者”的能力,只能依靠個人的天生悟性慢慢領悟、并且需要個人親歷親為的體驗來獲得,那么,它的成本不但十分高昂、甚至常常是以失敗為代價來獲取,同時,它也沒有任何的可繼承性,甚至會出現“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不同感悟,從而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這也正是中國可以誕生出偉大的商人、卻總是難以造就出一個偉大的商業組織的根本原因。
雖然我們一直非常反感西方式管理,但是,迄今為止,幾乎所有的中國的所獲得的成功成果,都包含或是主要以西方式管理為主。雖然一些中國的企業家宣稱他使用的是中國式管理,但事實上,僅僅是將個人某些獨特的管理技巧和方法,穿插在了企業整體的現代管理體系中。實際上,推崇中國式管理,本身就是滑稽可笑事情,因為中國的傳統商業智慧,是發生在中國特定的小農經濟和官商勾結的權謀時代,所講的是個人成功之道、而不是企業的成功之路。從這個意義來說,所謂的“中國式管理”,只能算作是中國特色的“個人修養學”或“個人成功學”。
之二:蔑視數字
西方管理學界有一種說法:無法量化,就無法管理。
這是一個很容易理解的事實:當一項模糊性的工作被分解成若干可以量化的數字指標后,管理起來就會變得一目了然;一些憑借個人直覺和經驗而無法察覺的缺陷與不足,在客觀事實的數字下清晰的顯現出來。當一個傳統商人忽然面對一架架復雜的工業機器、一個個陌生而群體龐大的面孔時,總是顯得那么的緊張局促和盲目無助,正是數字化的科學理性管理出現,才拯救和消除了他的手忙腳亂和焦頭爛額,使得管理變得通順流暢和簡單易行。
“數字化管理”是傳統商業和現代企業之間的標志
“數字”既是區別于傳統經營和現代管理的技術性標志,也是現代企業管理必不可少的重要管理手段。
在現代企業組織出現之前,“效率”對于商業利潤的貢獻,是微乎其微的,一個異想天開的商業計謀、或是一次大膽的投機冒險,都可以獲得豐厚的商業利潤。但是,工業革命中誕生出現代企業組織后,徹底的顛覆了傳統商業管理邏輯:傳統的人與人之間溫暖的、情感的、一對一的交流,被大批量的工業產品在更廣闊范圍內的銷售所取代;商人們傳統的“行商”習慣,開始被現代企業的“坐商”逐漸替代;曾經夸耀商人隨機應變所謂的商機意識,成為了今天無頭蒼蠅式亂闖亂撞的貶義詞。
顯然,在傳統商業和現代企業之間,似乎轉眼間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個人的商業智慧和人際關系處理能力,忽然被科學、理性和嚴謹的組織效率所取代。現代企業競爭的本質,其實就是企業效率的競爭。當一個依賴密而不傳的手藝或秘方的傳統商業組織,很輕易的就被擁有現代機器設備的現代企業組織所擊敗,這并不是現代機器設備擊敗了傳統商業秘方,而是“高效率”擊敗了“低效率”。
這其中,“數字”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正是數字化的“科學管理”,演示了工作要素的可辨識性和可重復性,并由此造就了大量的數字化管理工具。“科學管理之父”泰勒所創造的工作方法,在短短的一百年間將勞動效率提高了50倍,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偉大的管理成就!今天中國的一些管理者,常常蔑視泰勒而推崇所謂的人性化管理,實際上,僅就提高“勞動效率”而言,是泰勒的科學管理、而不是什么人性化管理,才將勞動效率提高到如此的成就。
假如沒有數字意識和數字化管理,那么,今天的企業管理將寸步難行,甚至連最基本的企業管理成果和個人業績成就,都無法估算和衡量,更遑論如何管理企業了。
“蔑視數字”的中國式管理的傳統由來
中國的傳統商業管理,一直習慣于毛估估的個人經驗式的感覺,缺乏對于“數字”最起碼的尊重。這種狀況經過千百年來的歷史延續和強化,不但使得忽視數字、甚至是蔑視數字成為了事實,而且還被當作管理遺產繼承了下來。
以儒家文化為主流的中國傳統社會,歷來缺少經濟效益的“數字化”概念,商業成本意識常常成為了“斤斤計較”的代名詞,商業資金周轉運行意識常常被冠以“小氣精明”的惡名,使得傳統商人僅存的一點點數字意識原始本能,也被壓抑得無影無蹤。直到今天,中國企業管理依舊殘留著“蔑視數字”的管理惡習,甚至連法律嚴禁篡改的財務數字,都敢于虛報、瞞報和編造,更遑論其它各種管理數字了。
在中國已經過去的二十多年的企業管理中,創造出了大量的成功案例,但是,這些所謂的經典的中國本土案例,卻往往如過眼煙云,無法在相同的條件下還原和復制,究其根源,正是缺乏理論基礎和現實的數據、例證支持,或者說,我們的理論家們往往是一種事后諸葛亮般對既成事實的解釋,卻并不能夠揭示事實真相。
“中國式管理”在隨意性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長期以來,引導我們走向錯誤陷阱的思維是:管理是一種滿懷理想的、激動人心的、轟轟烈烈的運動;然而,事實上,“管理得好的工廠總是單調乏味,沒有任何激動人心的事件發生”(德魯克語)。
當我們習慣于“運動”方式的管理時,就意味著“運動”成為了管理的常態。事實上,管理是一種平靜的、連續性的、甚至是枯燥乏味的不枯的河流,企業的戰略執行、產品質量、市場銷售等等工作,都是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常形態存在,假如這些工作變成了只在轟轟烈烈的運動中有效,管理就會成為缺乏連續性的“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臨時抱佛腳。
推崇所謂“中國式管理”,常常擁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中國企業管理企業必須適應國情。
然而,今天的中國企業所面臨的最真實的國情,其實是來自于無法避免的國際化的競爭和碰撞。事實上,今天的中國企業,無論你是身處偏僻的小企業、還是業已成型的大企業,都會和國際化的大企業構成直接或間接的聯系,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企業能夠逃脫這種來自國際化競爭和碰撞的宿命,這意味著中國的每一家企業,都會在逐漸的公開、透明、同質的市場環境下,早早晚晚的、無法避免的遭遇效率或績效競爭,這才是今天的中國企業所面臨的最大的、最嚴峻的、最真實的國情。
之三:“職業能力”丟失
當我們說一個人的“工作能力很強”時,它隱含著這樣一個判斷標準:他的工作能力的強與弱,是針對他所特定的職業或崗位而言,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職業能力”。
這就意味著:首先要有一個職業或崗位的出現,然后我們才有可能來談論職業能力的問題。但是,中國傳統管理則是反其道而行之:當員工的工作能力不足時,常被斥責為“敬業精神不足”等道德或精神因素,同樣,當職員創造出巨大成就時,其經驗又常被總結為“無私奉獻精神”。這種現象的背后,隱藏著中國人對于“職業能力來源”的特殊解釋,即:中國人是從人的品德或精神角度、而不是從社會分工的角度來認知職業能力的。事實上,直到今天,“人的品德精神=人的職業能力”這個結論,依舊在深刻的影響著中國的企業管理。
“分工”創造職業能力
在工業革命出現之前,個人的職業能力或專業技能,是個人秘而不宣的獨門絕技。但是,“分工”學說的出現,卻徹底的顛覆了傳統的極少數人的個人技能壟斷的局面。
“分工”學說是如此的強大。首先,它徹底的改變了傳統農業社會自給自足、老死不相往來的獨立經濟格局,整個社會呈現出高度的社會化的大分工、大協作的局面,社會財富由此成倍的增加;其次,分工帶來了大量的、新鮮的、前所未有的新職業,這些新鮮的崗位或職業,并不是零散的個別的工作現象,而是形成了大批量的職業階層,這意味著“職業階層”開始成為了社會的主導性力量;其三,對于個人和個體來說,它意味著個人的工作不再是橫向的面面俱到,而是縱向的深入專注,從而使得每一個人、每一個職業、每一個崗位逐漸的走向了專業化和標準化的方向。
但是,中國傳統的商業管理,卻缺乏基本的“分工”概念和意識。事實上,中國傳統管理幾乎從不談論“職務/崗位”的分工原則和崗位標準,而是大談特談“人”的品德素質或精神境界。一般來說,中國傳統的所謂的“分工”方式,是按照“君子與小人、忠誠與奸詐”的品德范疇角度,將人劃分成了道德化的地位等級涇渭分明的兩類人:好人與壞人。我將這種現象稱之為中國傳統社會特有的“品德分類法”,它導致了中國人一個特有的管理邏輯:凡達到圣賢和君子的品德素質要求者,無論干什么都是一流的;凡是被認為是品德低下的奸詐小人者,即使專業技能再突出,可依舊是惟利是圖的無恥小人。
“職業分工法”和“品德分類法”,造就出了截然不同的管理結果。西方社會基于“職業角度”的專業分工,導致了職業群體和職業階層的出現,形成的是專業化的、平等的、橫向的職業序列;中國的“品德分工法”,最終形成的是“士/農/工/商”等等權力化、等級化的、豎向的等級地位排序。因此,在中國傳統社會的歷史演進過程中,專職或專業的“職業政治家、職業經理人、職業技術工人”等等群體或階層,一直沒有明顯的出現。
“重復”造就細節管理
工業革命的事實告訴我們,高度專業化的職業能力,是來自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成千上萬次的重復性工作的結果——“重復”即造就了熟知細節、又造就了行為慣性。
顯然,我們忽視了“重復”在管理中的重要價值。當你長年累月的從事一項職業并且千百次的重復崗位流程,熟悉自己的職業或崗位職責就象熟悉自己的五官一樣時,那么,我們所期待的“細節管理”就會自然出現。實際上,所謂的細節管理,其實就是一系列連續性的、可分解的、可識別的職業或崗位的操作規范或科學流程。
因此,隱藏在“重復和習慣”背后的真相,是個人職業生涯的長期性、連續性和穩定性。但是,中國傳統社會特有的“品德分工法”,卻走向了另外一種截然相反的職業化道路。雖然中國傳統管理也強調“愛崗敬業”,但是,它的本質是一種強調服從大局的自我犧牲精神,同我們今天所說的高度專業化的職業能力,并不是一回事。事實上,敬業精神和職業能力之間的關系與次序是:并不是敬業精神造就了高度的職業化、而是高度的職業化使得敬業精神成為可能。通俗的說,假如你連崗位職責是什么都含含糊糊的,就不可能期望著滿意結果的出現。
從傳統商業走向現代管理的三道門檻
中國傳統管理充滿了的模糊性、隨意性和不確定性,其中包含了大量個人的喜怒無常和性格偏好,因此,“可復制性、數字意識、職業能力”這三項最基礎性的管理工作,恰好是醫治中國傳統管理疾患的良藥。
今天的中國企業的管理者,之所以被“執行力管理、細節管理”等等問題搞得疲憊不堪、甚至是焦頭爛額,其實就是因為他們在管理著一群“既不職業、也不專業”的企業組織成員——他們常常因為職業化能力不足而導致注意力不夠集中,總是不恰當的發生職業或崗位錯位,并且還沾染了批評和抱怨他人的惡習。在華為公司,曾經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一個新進企業的大學生洋洋灑灑的寫了“企業發展萬言書”,然而,總裁任正非卻在上面批示道:“假如此人沒有精神病,建議開除”。其實,任正非的意思很簡單:請你專注于自己的本職崗位工作。事實上,這個大學生身上發生的事件,在過去卻常常被當作關心企業的正確事情而大加表揚,這個顯著的錯誤慣性,一直延續到了今天。
事實上,西方企業管理由散漫的農民和手工業者,向今天這樣具有職業精神/富于合作/尊重法紀的職業人的過渡,是經過了近三百年的脫胎換骨的漫長歲月。從“農民”向“工人”的過渡和轉變,其本質是一種深刻的個人習慣轉變和逐漸職業化的過程,它是從傳統的“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男耕女織的農業生活,向遵守紀律、專心專注的工人工作習慣生活的過度,通俗的說,你不能指望一個隨地大小便的農民,會嚴格遵循工廠的操作制度;而一個跟隨著太陽按照時間的農民,也不會知道八點鐘按時 上班意味著什么。直到今天,就中國社會整體而言,依舊沒有完全實現從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社會的過渡。
因此,從這個意義來說,“可復制性、數字意識、職業能力”,將是中國企業管理必經的一次徹底的科學管理的啟蒙和洗禮,它們首先是一種現代企業管理意識,其次才是管理技術或工具。事實上,直到今天,依舊有大量的企業主/企業家并不知道,工業時代的“規模”是如何產生“效率”的?“組織”是如何象細胞分裂一樣毫不走樣“復制”的?“精細產品”是如何被制造出來并保持質量穩定的?因此,這三項基礎性的管理依舊對于中國企業具有現實的管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