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4年9月,“清華大學揚中校友會”開成立大會于清華園工字廳,計出席校友25人。這次會議首先通過《揚中校友會會章》;設主席、文書、會計各一人,任期為一學年。選舉結果:胡光世任主席,吳征鎰任文書,我任會計。因為職務的關系,使我和朱自清先生從有接觸到逐漸熟識起來,平常聯系都是到圖書館后面的北院教職員宿舍去會他。
朱自清、字佩弦,江蘇揚州人。祖籍浙江紹興。江蘇省立第八中學和北京大學畢業。現代散文家、詩人。以語言洗煉、文筆秀麗著稱。出生于清光緒戊戌變法那一年(1898年11月22日)。到我們剛進清華,他才虛37歲,但已是蜚聲文壇的名教授了。
他熱愛家鄉揚州。他有時向人自我介紹時,總是說:“我是揚州人,祖籍紹興,家住揚州。”他中等身材,面龐清瘦,無須。頭發左偏分,戴圓邊框的度數不太深的近視眼鏡。平日著淺色西裝時多,講究整齊、筆挺,喜隨時戴禮帽,給人以文質彬彬之感。行路步履輕快,精神抖擻。談話保持濃重的揚州口音,偶爾夾雜著對某些詞匯也蹩上一點“二八京腔”。發音輕細、清晰,不疾不徐。他沒有一點名教授的架子,可以用“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八字來概括。
我們1934年秋入校的學生共300人,是為清華第十級。1935年春,我當選第十級第二屆級委會主席;級委會議授權我完成第十級級歌詞譜的制定工作。這時揚中校友會已成立半年了,我和朱自清先生也相當熟悉了。我便到北院他家中商請他為我級級歌作詞。他聽了以后,滿口答應。并向我說:“你最好先去北京音樂學院請李抱忱先生制一個歌譜,然后我根據他的歌譜來填詞,就會更恰當些。”我便照他的話辦了。接著朱先生就為我們級歌填好了詞。當時人們都是先作詞,后根據詞來譜曲;而他卻是先要有譜,再根據譜來填詞。這不是他別開生面,而正說明他精通音律。我想這大概是保存宋人的遺風吧!
那時正是“一二九”學生運動爆發的前一年。其時代背景是:東北三省和熱河已淪于敵手,成立了偽滿洲國;日蔣剛剛簽訂了賣國的塘沽協定;日帝的魔爪開始伸向綏東、察北和冀東。金甌殘缺,版圖變色。朱自清先生寫出了我們的呼聲。《清華第十級級歌》歌詞如下:
舉步荊榛,極目煙塵,請君看此好河山。
薄冰深淵,持危扶顛,吾儕相勉為其難。
同學少年,同學少年,一往氣無前。
極深研幾,賞奇析疑,毋忘弼時仔肩。
殊途同歸,矢志莫違,吾儕所貴者同心。
切莫逡巡,切莫浮沉,歲月不待人。
朱自清先生的激昂雄壯的歌詞,配合著李抱忱先生的沉著有力的A調歌譜,真是珠聯璧合。從此嘹亮的歌聲永遠回蕩在我們十級300同學中間。它向我們提出了時代的要求,扣擊著每個青年學子的心弦。直到今天,雖經歷了半個世紀,每當我偶一引吭高歌時,朱自清先生崇高的光輝形象就顯現在眼前。
1937年夏,蘆溝橋事變突起,神圣全面抗日戰爭爆發,我們正處在畢業班。九月,清華、北大、南開三校匯合起來,先遷到湖南長沙,成立“國立長沙臨時大學”,借小吳門外韭菜園一號圣經學院舊址,臨時上課。1938年春節后,戰局吃緊,三校決定西遷云南,成立“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一勞永逸。由干校舍一時不能解決,理、工學院先到昆明,文、法學院暫遷蒙自;候昆明房舍建成后,蒙自師生再遷昆明。在動亂中流亡,一般說來教師家屬均未隨行。朱自清先生也是只身離家,隨校遷徒,朱先生和我都是遷往蒙自的。
當時交通情況是:粵漢鐵路剛建成不久,縱貫我國南北交通的大動脈才形成;西南各省主要仍靠公路。因此遷校的行進路線,決定“兵”分兩路:一路是沿湘黔公路和滇黔公路,步行入滇。朱先生和我是走另一路。我們先經粵漢鐵路,由長沙南下廣州。再經香港,搭法國郵輪CANTON號穿過瓊州海峽,進入東京灣,到達越南東北岸大港口海防,共航海480海里。
越南海防和我國云南昆明間有惟一的窄軌鐵路叫滇越鐵路。我們由海防啟程,綿延向西北經河內,到越南邊城老街,過界河,就是國境河口縣,再向北行駛不遠就到了碧色寨。往昆明的旅客繼續前行,我們到蒙自的,便在碧色寨下車。因為我國有一個著名的錫礦叫“個舊錫礦”,就在附近。礦上建有小火車軌道通到碧色寨,以便向外運錫。我們又從碧色寨換乘個舊錫礦小火車,在車廂中只能對面而坐,兩膝之間僅有一拳間隔。好在向西南方向只一站,就到了蒙自。可以說,歷盡艱辛,幾經跋涉,輾轉周折,包括朱先生和我、這一行人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蒙自是一個古老城市,所謂彈丸小邑。但地處要沖,系祖國西南邊陲重鎮,又為少數民族雜居之地,直線距離越南國境不到一百公里。我們到蒙自后,地方政府特地把過去海關舊址,撥給我們作為課堂和教師宿舍。但在古老的蒙自說來,海關舊址確實是最高級且帶有西洋式的建筑物了。海關地址并不大,但很幽靜。由于久經荒蕪而無人居住,所以到處呈現“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的景象。臨近大門處,一路古柏參天,無數白鶴棲憩其上。財而翱翔于太空,時而離樹梢不遠,翩翩然飛來飛去,伴隨著一片戛然鳴聲,此起彼落,極有飛天凌云之志。雖然我們總是跑步穿過古林,不時還是難免嘗到“佛頭著糞”的滋味。
根據海關原有房屋加以有效利用,比較集中的作為教室,教師們的宿舍就比較分散了。朱自清先生住的一個獨間,面積約十平方米。房間里面放著一張床鋪、一張方桌、一張小書桌、一張竹書架、一張藤椅和幾張凳子,但已擺得滿滿的了。迎面幾扇窗戶,室外是一個大院子,由于南國的自然條件.庭中枝藤叢繞,但也夾雜有許多叫不出名子的自生自長的鮮花,可供推窗欣賞。大有“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意境。
蒙自城很小,只有三四條短街,幾座廟宇:文廟、關帝廟、城隍廟、東岳廟。街上原也有幾家小吃鋪,但沒有娛樂場所。上街購物時,一會兒就可穿城而過。由于地處西南邊唾,交通梗阻,平時只能看到《中央日報》,而且要隔幾天才能看到,或者是兩三天報紙同時收到。可以說,消息非常閉塞。云南南部地區,多有越南僑民雜居。我們遷去不久,越南僑民特地在附城一帶應時開了“越華”、“南美”等幾家咖啡館,主要賣咖啡、可可、炸豬排、煎荷包蛋等簡易食品;但也做西餐。這些咖啡館的開建,對于學生來說.可算是大開了方便之門。
我們來蒙自后,因為海關房屋有限,便在城外租借民房作為學生宿舍。一張張雙人床緊緊挨著,中間只留走路空隙,好象輪船上的三等艙一樣。上課時去海關,課余時一切活動都在宿舍內進行,有的人利用被頭當桌子,趴在床上寫家信;有的人用小手提箱墊在膝上書寫筆記;有的人蹲在地下用臉盆洗衣服;也有的人在談話或唱歌。幸好臨近有一個“南湖”,湖雖不大,但漫步一圈,也要花半個小時。因此不少人在課余時,為了避免宿舍里的煩囂,或坐在湖邊石上看書自修,或沿著湖濱一面蠕行若蟻,一面捧著書本喃喃誦讀。當這些咖啡館開設后,許多人就轉向咖啡館,花錢不多,帶一本書可以消磨半天;尤其是寫畢業論文,需要思考,利用這里是再好也不過的去處。
可是教師們卻沒有學生那樣自由自在,因為臨時建起的這些咖啡館,非常簡易。可能是身份關系,而且進進出出的都是學生,所以他們從不去問津。他們也不可能象學生那樣隨便,坐在湖濱石上或環湖漫步看書。因此除了上課和偶因購物上街外,惟一活動范圍就在斗室之中。他們或是偶一互相串門,否則就是獨立鉆研學問,在這種比較單調的情況之下,我便成為朱先生的“座上客”了。
我從到蒙自和畢業離開,前后大約四個月時間,我和朱先生的接觸是比較多的。我常常在下課后繞到他寢室進去坐一坐,有時他也會托人帶個口信或是寫張便函到學生宿舍,約我去他寢室一談。因為那時抗戰才開始半年,前后方音訊經常隔斷;但奇怪的是人們偶然也會接到一封來自遙遠家鄉的信,發信日期卻是幾星期前而接信時又是淪陷了的城市。也有的來信是淪陷以后所寫,不知怎樣被帶出來投郵了。大家對于這樣的奇跡總看成是喜從天降,真正深切感受到“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況味。同學中間馬上就互相爭傳起來,共享慰藉。朱先生也喜歡從我這里聽到這類消息而得到莫大的安慰。他非常關系戰局,關心家鄉,尤其愛聽揚州方面的消息。幾乎我每次和他碰面都是圍繞著這些話題。有幾次為了弄清報紙上報導的戰役,他特地把中國地圖翻出來,要我和他一起對照著仔細尋找一城一鎮的位置。
那時越南還是法國的殖民地,云南邊境各城市的越南僑民,其本人或其上輩都是為了不滿法帝的統治遷來中國的,所以一般都和當地居民和睦相處。他們同情中國抗戰,痛恨法帝虛偽、暴虐。我到蒙自不久,因一個偶然的機會結識了越僑的活躍人物嚴繼祖,他又介紹我認識了許多越僑。有一次他約我到“南美”咖啡館主人家作客;飯后主人的女兒武白玉特地彈了一曲越南琴,備極哀怨。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歸而作《南歌子》一首。
蒙自的地理位置已在北回歸線以南。在江蘇家鄉或是北京,是永遠看不到太陽當頂的。應該說是“人生不見日當頭”。在蒙自夏至前后,太陽卻當頂照耀。我也口占了一首《清平樂》。
因此有一天,我偶然和朱先生談起有時也學著寫一些詩詞。他聽了很感興趣,說要看看。我便拿沿途做的一些向他請教;并將以上情況講給他聽。其中就有:
《南歌子》
樊口如櫻小,蠻腰似柳長。
春風吹薄綠紗裳,細撥紅牙低奏月如霜。
故國悲煙雨,南疆懶化裝。
凝眸淚轉九回腸,愁對天涯無語問滄桑。”
《清平樂》
汗流如豆,熱得人難受。
六月驕陽騰火獸,大地紋風不透。
且拼鐵骨銅筋,周旋宇宙精靈。
縱使肌焦膚裂,依然固我原形。
朱自清先生看了以后,笑嘻嘻地指著這兩首向我說:“寫得不錯。一首反法,一首抗日。”停了一下他又接著說:“越南人一天到晚嚼檳榔,把嘴唇染得通紅,這個‘櫻’字卻非常形象化。‘蠻腰’也語涉雙關。連同‘春風吹薄綠紗裳’句,直把越南少女描繪出來了。不來蒙自,不和她們生活在一起,是不容易體會出來的。第二首很含蓄。我看《南歌子》可題為‘觀越南武白玉女士彈琴’;《清平樂》可題為‘一九三八年夏,抗日戰局正酣,揮汗口占于云南蒙自。’”我知道朱先生是在鼓勵我學創作,所以并沒有指出我的暇疵。
光陰荏苒,轉瞬畢業期屆。因為西南聯大剛成立,一切還未就緒,所以我們這屆畢業生仍由三校各用原校名義發畢業文憑,因此我們便是對日戰爭時拿清華文憑最后一屆畢業生了。清華的畢業同學,準備編一本畢業紀念冊,名《清華第十級年刊》,我也是編委之一,便特地請朱自清先生寫幾句臨別贈言給我們班級,以資勖勉。他懇摯地寫道:
“向來批評清華畢業生的人都說他們在作人方面太稚氣、太驕氣。但是今年的畢業同學,一年來播蕩在這嚴重的國難中間,相信一定是不同了。這一年是抗戰建國開始的一年,是民族復興開始的一年。千千萬萬的戰士英勇的犧牲了,千千萬萬的同胞慘苦的犧牲了。而諸君還能完成自己的學業,可見國家社會待諸君是很厚的。諸君又走了這么多路,更多的認識了我們的內地,我們的農村,我們的國家。諸君一定會不負所學,各盡所能,來報效我們的民族,以完成抗戰建國的大業的。朱自清。二十七年八月,蒙自。”
大學生畢業,對古老的西南邊防的蒙自來說,可算是破天荒的大事。那天,我們背著行囊,和前來送行的師友談笑著,分開看熱鬧的人流,踏上火車。汽笛長鳴,車輪蠕動了。朱自清先生留給我最后的深深的印象是:清瘦面龐,中等身材,精神抖擻,站在蒙自車站的月臺上,向著我們畢業生乘坐的快離去的個舊錫礦小火車揮手,頻頻地揮手,不住地揮手,……直到車行了很遠,還隱約看見他那高舉著的禮帽影兒在遠空中搖蕩。
此后我就沒有機會再和朱自清先生重逢了。僅從報紙上知道在抗日戰爭結束后,他積極支持反對國民黨反動統治的學生運動,并拒領美國救濟面粉,于1948年8月12日在北京因貧病逝世。毛主席在《別了,司徒雷登》一文中特別指出說:“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聞一多拍案而起,橫眉冷對國民黨的手槍,寧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 我們應當寫聞一多頌,寫朱自清頌,他們表現了我們民族的英雄氣概。”毛主席給予這極高的評價,朱自清先生是當之無愧的。